TAVR 20·纪念征文|谭健锹:开,心之门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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卷首语


《TAVR 20周年纪念征文与巡礼》是中国医师协会心血管内科医师分会(CCCP)结构性心脏病学组、中国心血管健康联盟瓣膜中心联合严道医声网发起的栏目,旨在纪念世界首例TAVR开展20周年,并向社会宣传普及TAVR相关的历史及知识。栏目分为《纪念征文》及《团队巡礼》两个类型。前者发表从征文活动中筛选出来优秀的文章,后者为国内代表性中心的团队介绍及巡礼。栏目将从4月6日开始,每日连载一篇,敬请关注。

纪念征文(四)

澳门镜湖医院 谭健锹


张山把渔网洒向大海的剎那,心中总会涌起斑斓的梦幻,那些挣扎得似乎把尾巴都能折断的大鱼小鱼,还有活蹦乱跳的虾蟹,仿佛立刻从海水里钻进他的大网。不过,作为渔民的张山最渴望的还是捕到石斑或者海鳗。

小渔船在浪涛中颠簸,颤颤巍巍地伴随渔民等候了两小时,在这个时段里,阳光把张山古铜色的皮肤晒得干裂,不时飞溅的海水更使得他的皮肤裂口久久不能愈合,残留下一层白盐。张山猛地一使劲把渔网拖上船,准备拖上一生的重量似的,可事与愿违,那渔网轻得像挂了几片叶,入网的不过是几条瘦弱的曹白。这是渔业的残酷现实,面对几近耗尽血气的大海,靠海吃饭的人每每失望而归。张山不敢恋战,虽然他心有不甘,但家中八十一岁的老母更令他牵肠挂肚。

网收起,船靠岸,张山三步拼成两步地凑向家门,他五十开外的腿脚在经历了大半天折叠在渔船的煎熬后,小跑起来又僵又疼。

拍门三下,六下,无人回应。又喊了几声妈,仍像石沉大海。张山大骇,仓皇推门而入,但见母亲正直直地躺在地上,呼之不应。她双目紧闭,只有微弱的鼻息在抖动。儿子赶忙一边拍打母亲的胸膛,一边在身上搜手机……

救护车风驰电掣地把母子俩送往医院。张山盯着车上医护人员一个接一个地给母亲做胸外按压,心如刀割又心如火燎。谢天谢地,母亲居然睁开眼睛,长长呼了口气。

在住院部的第二天,主诊医生李凌约见了张山。他是心脏内科大夫,最近被不愉快的事烧得焦头烂额,不过,遇到这样的患者,他仍抑制住烦躁,保持住耐心。

你妈得的是一种叫主动脉瓣重度狭窄的病。

我知道,知道,四五年前,她就晕厥过一次,跟这次很像。那时已住过院了。

你知道这个病需要手术才能根治吗?

知道,不瞒您说,当年医生有建议她做外科手术,就是切开心脏,把那个坏掉的瓣膜换一个人造的,对吧?

嗯,那时在我们M城,也只能这样。

我妈当年七十多,身子硬朗,没其他毛病,医生说开刀可以把命续一回,就当是赌一把,六七成把握成功。

那你们为什么最后没答应?

隔着玻璃窗,张山望着不远处病床上熟睡的母亲,眼里透着泪花,艰难而无奈地摇了摇头,用五味杂陈的心里话对李凌说,是母亲自己不愿意,她顾忌得很,她有点轻度老年痴呆,但又不全傻,以前的事记得很清。那次出事后,母亲选择保守治疗,实际上就是与疾病姑息共存,从此,我很少让她出门,更别说让她接近大海了。这些年,她不时觉得胸闷、头晕,也看过多次医生,但一直顽固得很。

送走了张山,李凌带著实习医生巡视病人。来到张母身边时,李凌的听诊器放在她胸前,听得特别仔细,他特意让实习医生戴上听诊器的耳筒,指导她辨识这种特殊的心脏杂音。

听到了吗?心脏的主动脉瓣听诊区,收缩期,有一种像海鸥鸣叫的乐音样改变。主动脉瓣狭窄的表现,记住了吗?

哦,谢谢老师。音调有点高,呼呼的,可惜我没听过海鸥的叫声呢。

动脉血是生命的源泉,滋润和供养全部的器官组织。而它有一个主通道——左心室与主动脉的连接口,这个通道由主动脉瓣把守。主动脉瓣协助血流从心脏泵出,并防止血液倒流。但是这扇“门”,却是脆弱的。主动脉瓣膜可因为种种先天或后天原因而发生狭窄,这多半是瓣膜随年龄而逐渐钙化、变形黏连所致,也就是课本上说的退行性病变。年龄越大,越有机会罹患。

如果不根治,会怎样呢?实习医生问。

随着时间推移,瓣膜开口会逐渐缩小,病人就开始有晕厥、心脏衰竭、低血压等症状。从开始出现心衰到死亡平均约两年;从开始发生晕厥到死亡平均约三年……

李凌还想滔滔不绝地向学生介绍,这时手机铃声打断了他的思路。对方是医务部的郑主任,他郑重地通知李凌,医疗事故鉴定委员会约他四月八日见面,他们将质询上次那个病人的死亡案例。

记得时间!尽量不要请假!好好准备材料,就是上次我们讨论的那份2020年美国最新指南。这关乎你和医院的前途啊!郑医生语重心长地说。

李凌挂了电话,一口闷气堵塞在心中。他在休息室对着镜子,看他四十岁的脸,他觉得事发一个月,自己的皱纹骤增,两鬢徒劳地增长了许多白丝,已赶上五十岁时的模样。

我没错。我没错!冥冥中,李凌听到自己发自肺腑的吼声。他只能让繁忙的工作和不停息的诊疗思考,麻醉自己的愤懣、忧虑和躁动。

张母住院期间,李凌每天查房两次,每次都听诊数分钟之久,有时候他晚上也来巡查,向护士了解病人的心跳、血压和血氧饱和度,还有抽血化验的生化指标。他抓起张母的手数脉搏时,发现那前臂满是伤痕,枯萎的褐色皮肤上,俨然雕刻了无数的沟壑,又像是衰朽的树皮被沧桑的岁月侵蚀得惨不忍睹。李凌不禁恻然。

其实,治疗方案是有的。他已经向G城的专家教授了解过微创治疗主动脉瓣狭窄的手段。这是G城近年开展的新项目,可以支援M城。专家说,最快四月初能去一趟M城,到时他主刀,李凌当助手。

老人家,都怕痛,怕折腾。在所难免。李凌心里想,他依旧天天认真地给张母检查身体,观察她的病情,嘘寒问暖,就像关心自己的母亲一样。

这一切让张山看在眼中。从心底里,他感激李凌的负责任和一丝不苟,慢慢地,他们友情的触角开始伸向对方。

一个风和日丽的周日早上,查完房的李凌坐上张山的小汽车来到十公里外的海边,那边有张山的家。在一间面海的茶餐厅,两个人坐了下来。张山点了一份菠萝油,李凌则要了一份鱼柳包。

张兄,你的手,受过伤吧?李凌盯着张山瘢痕累累的双手,好奇地问。

当渔民,风吹日晒的,还要经常跟网绳打交道,又得应付那些牙齿锋利的海鱼,怎会不受伤?看,这条,就是当年给海鳗咬的,好家伙,那海鳗半人那么长,嘴巴又长又尖,满口尖牙像碎玻璃似的,冷不提防撕咬我。那次在医院打点滴,打消炎针打了一个多月,医生说,海鱼牙齿有毒素,我的手要不是侥幸控制住感染,说不定得截肢呢!

你们真的不容易。

是啊,受伤倒是其次,我们最害怕那些关节炎,也许中医说得有道理,风湿性吧?跟长年累月接触大风大浪有关。我这些天就老觉得手指关节肿痛,不敢死命用力,但不用力岂不等于不能干活?你有留意我妈的双手吗?她那些才叫伤疤哩!一道道的,比我多比我深。还好啦,她早已不再需要出海了。

现在鱼获还行吧?

不!都夕阳行业了,行个屁?我爸妈那一代还行。我是生不逢时,她手上有那么多伤痕,我其实挺羡慕的,你信吗?当年,她可是一个海中的斗士!

两人望着门外吞吞吐吐的海浪,望着那海天一色的朦胧,听着苍老的大海发出“汩汩”的梦呓或呻吟,心中不禁升起一阵苍凉。人的生命和自然界一样,都是那么脆弱不堪。世界上,真没有什么万古长青,似乎每一个生命的载体都会经历丰腴旺盛和衰败沉沦,似乎每一份过度劳累的努力,都会把生命的长度和宽度无情减损。

老人都怕疼,怕开大刀,这我们理解。但方法总是有的。

李医生,你错了,我妈可不怕疼。她是怕,我爸的悲剧重现。二十年前,我爸做心脏冠脉搭桥手术,意外死在手术台上。对于我们渔民而言,这是血光之灾,非常不吉利,如果她也出事,那么,这种不吉利将蔓延到整个家族!

原来这样!李凌微微点头。随即,他告诉了张山,现在已有一种新方法可以不用开刀,简单多了。这种微创方式简称TAVR,你就叫 “他维”吧,医生会在病人大腿穿刺动脉,然后在X光引导下将仪器经股动脉、腹主动脉、胸主动脉弓送入心脏左心室与主动脉瓣附近。病人由于全麻,不会感到疼痛。医生定位明确后,操控气球导管,通过股动脉路径进入心脏,放在主动脉瓣狭窄的部位,再将气球膨胀,使得新的人工瓣膜放到适当位置,扩张开来,挤压掉老旧瓣膜,最后取而代之。操作完成后,医生使用缝合装置修补股动脉穿刺点,很快止血。

不会拿我妈当试验品吧?

这是法国人二十年前发明的了!中国十年前就开始引进,这些年已越做越多,材料越来越先进。我们M城起步晚,但G城专家教授答应提供技术支援。再说,这属于政府资助项目,不需要你们掏钱。

张山瞪大了充满希望的眼睛,喜出望外。中午,他们步行到海边的谭公庙。这是一间香火繚绕的小庙,供奉的谭公,据说就是渔民的守护神。张山买了神香,点燃,插上,双手合十,口中念念有词。李凌也学他那般做了一番。

医生也信这个?

求神拜佛。中国人嘛,都这样。有些事,你不得不信,不得不防。

怎么啦?

一个多月前,我抢救一个急性心肌梗死患者,装了支架,但最终救不回来。她死在ICU。家属控告我们救治不及时,要打官司。

那,那你,怎么办?

我?没什么。身正不怕影子斜。不求有功,但求无愧。我们尽力了,也许是我手术水平不够高,但时间上,我一点都没耽误!

……

张山带着医生的建议,兴冲冲地告诉了略显懵懂的母亲。这一次,母亲不再坚决反对。

但是,手术的时间是由G城专家决定的。他们说四月八日,当天赶来,下午将转场去J城开展另一台手术。

李凌皱起了眉头,四月八日也是医疗事故鉴定委员会约见的日子,能推迟吗?但是,如果张母错过了这个日子,等下次,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,她的病情能允许等待下去吗?这种拖延对得起病人吗?

实际上,张母的身体状况看似平静,甚至有点波澜不惊,但行内人都知道,万一有什么风吹草动,再来一次晕厥,她也许就在鬼门关门前被黑白无常拽走了。

这一边,张山天天在做母亲的思想工作,母亲终于开始点头了。

李医生,21号床的老太太真的要在四月八日接受TAVR治疗?大内科主任忧虑地找李凌谈话。

是的,我跟G城的教授联系好了。这,将是我城第一例TAVR手术,在医疗上,是迈向新台阶的标志。对病人和家属也是一个交代。

我知道,可是,那天你原本是要去医疗事故委员会的呀!你推迟出席,人家怎么看怎么想?这样的后果,你想过没?第一印象很重要。保不准委员会的人会觉得你傲慢、不重视、轻率。人,都是感性动物,保不准他们日后会做出不利于你和我们医院的评判。

人,是感性动物。我不是人吗?我能让老太太继续在等待中,再次跟死神擦肩而过?我于心不忍!我的心,也是肉做的!

两个人的交谈以不欢而散结束。李凌收拾心情,拿起电话,再次跟G城的教授确认了手术时间。这一次,他觉得手中的电话有千斤之重。

走出办公室,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,正准备抽根烟,忽然,一个护士慌张地跑过来,大喊:“21号床,人不见了,她去哪里啦?”

医护们和后来赶到的张山,都吓得六神无主。他们第一反应是张母可能摔倒在厕所内,应该是再次晕厥发作,出大事了。可是,找遍整个病区的厕所,都没有她的踪影。接着,他们搜遍了整个医院的饭堂和其他角落,也没寻到一丝踪跡。似乎,张母真的人间蒸发了!大家急得满头大汗,像丢失了国家级珍贵文物一样。

我中午时看到她脱了病人服,穿了日常装束,以为你们准备办理出院手续呢。一个病友说。

大家恍然大悟,可是M城也不小,一个半痴呆的老太太走失了,没带钱包和手机,没有乘车卡,能尽快找到的概率也不高!

许久,张山猛然一拍大腿说,对了,也许她在那!

后来的事实表明,张山的判断完全正确,母亲只身一人来到医院旁边的一个大水塘公园。张山记得,母亲有一回瞇着眼对他说,病房窗外的那个大水塘,很像家门前的海。张山笑了,虽然不以为然,但默默记住了。

母亲站在水塘前,死也不愿再回医院。张山找到了她,任凭怎样磨破嘴皮,张母就是摇头,两脚像生根似的。

水塘自然没有大海的浪花,它只能泛起微不足道的涟漪,它也没有腥腥的、狂躁的海风,只有优雅的花香和清澈水面飘来的凉风。可是,张母依旧驻足不移。她说,她一辈子离不开大海,她怕万一手术失败了,就一辈子也见不到大海了。

张山无奈地办了出院手续。医院上下像松了口气似的,如释重负,只有李凌例外。

他没跟教授说取消TAVR的时间。他还在等待,等待。他知道张山不会放弃。他自己更不应放弃。

日子,如雨珠一般,滴滴答答,时而急促,时而徐缓,皆因裹挟着人间的平淡无奇和风雷激荡。

而四月八日那天早晨,张母就躺在病房中,安心等待麻醉师的全麻,等待G城医疗团队和李凌的“开”心术。护士在给她打针时发现,两前臂布满了触目惊心的疤痕。在瘦削的肢体上,那大大小小的伤疤就像无数道勋章的绶带,昭示着一个勇敢而绝不怯懦的魂魄。

老奶奶,你以前是干什么的?

我是渔民啊,一辈子跟大海、大鱼打交道!

李凌笑了,他完全不记得今天本应是医疗事故鉴定委员会的约见日,他只记得,这是M城的医疗事业大台阶,也是老人新生命的开始。

一个月后,张母康复出院。

她心脏的堵塞之门,终于重启了。张山和李凌,心中那堵“门”,也打开了。

你怎么说服母亲接受“他维”的?李凌很好奇。

我从海上归来,特意把大大小小的曹白、海鳗,还有几条大石斑堆给她看,说收获异常丰富,大海又赏赐了。以后,等你心脏弄好了,我们可以一同出海!老人家高兴极了。她说,要治好病,就跟我出发。

啊!这季节鱼获又好起来啦?

瞎说!那些鱼都是我买来糊弄她的。

笔者简介: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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谭健锹

澳门镜湖医院

1981年生,广东新会人,现居澳门。中山大学医学硕士毕业;中山大学自考本科汉语言专业毕业。现任澳门镜湖医院心脏内科主治医生,擅介入治疗;为《澳门日报》专栏作者、澳门作家协会副会长、澳门中华文化发展促进会常务理事、澳门笔会会员,爱好文学和历史,业余时间在报刊上与读者分享作品。

书籍著作如下:

《病榻上的龙》、《历史课本没写出的隐情:那些帝王将相才子的苦痛》、《疫警时空:那些纠缠名人的传染病》、《历史课听不到的奇闻:那些你不知道的医疗外史》、《史料未及的夺命内幕》、《炉石塘的日与夜》、《世界史闻不到的药水味:那些外国名人的生老病死》、《历史课本不能说的秘密:世界一流人物的暗黑病史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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